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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波丝卡诗39首

Szymborska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年7月2日一2012年2月1日),波兰女作家,同时也是位杰出的翻译家,将许多优秀的法国诗歌翻译成波兰语,并于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其诗作被称为“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有《一见钟情》,《呼唤雪人》等著作。她是第三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诗人(前两位是一九四五年智利的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和一九六六年德国的奈莉·萨克斯),第四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




■纪念


他们在榛树丛中做爱

在一颗颗露珠的小太阳下,

他们的发上沾满

木屑碎枝草叶。

燕子的心啊

怜悯他们吧。


他们在湖边跪下,

拨掉发间的泥和叶,

鱼群游到水边,

银河般闪闪发光。

燕子的心啊

怜悯他们吧。

雾气从粼粼水波间

倒映的群树升起。

噢燕子,让此记忆

永远铭刻。

噢燕子,云朵聚成的荆棘,

大气之锚,

改良版的伊卡鲁斯,

着燕尾服的圣母升天,

噢燕子,书法家,

不受时间限制的秒针,

早期的鸟类哥德式建筑,

天际的一只斜眼,

噢燕子,带刺的沉默,

充满喜悦的丧章,

恋人们头上的光环,

怜悯他们吧。




■火车站


我的缺席

准时抵达N城。


我在一封未寄的信里

预先告知你。


你果然没有

如期现身。


火车停靠第三月台。

许多人下车。


我的缺席跟着人群

朝出口走去。


几个女子行色匆匆,

在熙攘人群中

取代了我。


有人跑向其中一名女子。

我不认识他,

但她即刻

认出了他。


他们接吻,

非以我们的唇,

有个行李箱不见了,

不是我的。


N城的火车站

成功通过

客观存在之考验。


整体屹立不移,

特例则沿指定轨道

疾行。


即便一场约会

也早已排定。


我们的在场

无能左右之。


在机遇的

失乐园中。


他方。

他方。

这些语字多响亮。




■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啊,这些就是喜马拉雅了。

奔月的群峰。

永远静止的起跑

背对突然裂开的天空。

被刺穿的云漠。

向虚无的一击。

回声——白色的沉默,

寂静。

雪人,我们这儿有星期三,

ABC,面包

还有二乘二等于四,

还有雪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糖是甜的,你也是。


雪人,我们这儿有的

不全然是罪行。

雪人,并非每个字

都是死亡的判决。


我们继承希望——

领受遗忘的天赋。

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在

废墟生养子女。

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演奏提琴。

雪人,在黄昏

我们点起灯。

那高处——既非月,亦非地球,

而且泪水会结冻。

噢雪人,半个月球人,

想想,想想,回来吧!

如是在四面雪崩的墙内

我呼唤雪人,

用力跺脚取暖,

在雪上

永恒的雪上。




■博物馆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

有结婚戒指,然爱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一万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不期而遇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

译注:此诗借大自然动物的意象,精准有力、超然动人地道出老友相逢却见当年豪情壮志被岁月消蚀殆尽的无奈,

以及离久情疏的生命况味。




■金婚纪念日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天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并且赠与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

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本质,

在黑暗中,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剥下另一个人的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渐渐的,凝望有了挛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偏袒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




■墓志铭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它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机,

思索一下辛波丝卡的命运。




■写作的喜悦


被书写的母鹿穿过被书写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复写纸般复印她那温驯小嘴的

被书写的水边饮水吗?

她为何抬起头来,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她用向真理借来的四只脆弱的腿平衡着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也沙沙作响行过纸张

并且分开

「森林」这个词所萌生的枝桠。


埋伏在白纸上方伺机而跃的

是那些随意组合的字母,

团团相围的句子,

使之欲逃无路。

一滴墨水里包藏着为数甚伙的

猎人,瞇着眼睛,

准备扑向倾斜的笔,

包围母鹿,瞄准好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这并非真实人生。

另有法令,白纸黑字,统领此地。

一瞬间可以随我所愿尽情延续,

可以,如果我愿意,切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

布满暂停飞行的子弹。

除非我发号施令,这里永不会有事情发生。

没有叶子会违背我的旨意飘落,

没有草叶敢在蹄的句点下自行弯身。


那么是否真有这么一个

由我统治、唯我独尊的世界?

真有让我以符号的锁炼捆住的时间?

真有永远听命于我的存在?

写作的喜悦。

保存的力量。

人类之手的复仇。




■特技表演者


从高空秋千到

到高空秋千,在急敲的鼓声嘎然中止

中止之后的静默中,穿过

穿过受惊的大气,速度快过

快过身体的重量,再一次

再一次让身体坠落不成。

独自一人。或者称不上独自一人,

称不上,因为他有缺陷,因为他缺乏

缺乏翅膀,非常缺乏,

迫使他不得不

以无羽毛的,而今裸露无遮的专注

羞怯地飞翔。

以吃力的轻松,

以坚忍的机敏,

在深思熟虑的灵感中。你可看到

他如何屈膝蹲伏以纵身飞跃,你可知道

他如何从头到脚密谋

与他自己的身体作对;你可看到

他多么灵巧地让自己穿梭于先前的形体并且

为了将摇晃的世界紧握在手

如何自身上伸出新生的手臂——

超乎一切的美丽就在此一

就在此一,刚刚消逝的,时刻。




■剧场印象


我以为悲剧最重要的一幕是第六幕:

自舞台的战场死者复活,

调整假发、长袍,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绳套自颈间解下,

列队于生者之间

面对观众。

个别的和全体的鞠躬:

白色的手放在心的伤口,

自杀的女士屈膝行礼,

被砍落的头点头致意。


成双成队的鞠躬:

愤怒将手臂伸向顺从,

受害者幸福愉悦地注视绞刑吏的眼睛,

反叛者不带怨恨地走过暴君身旁。

用金色拖鞋的鞋尖践踏永恒。

用帽子的帽缘扫除道德寓意。

积习难改地随时打算明天重新开始。

更早死去的那些人成一列纵队进场,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或者两幕之间。

消失无踪的那些人奇迹似地归来。

想到他们在后台耐心等候,

戏服未脱,

妆未卸,

比长篇大论的悲剧台词更教我心动。

但真正令人振奋的是布幕徐徐落下,

你仍能自底下瞥见的一切:

这边有只手匆忙伸出取花,

那边另一只手突然拾起掉落的剑。

就在此时第三只手,隐形的手,

克尽其责:

一把抓向我的喉咙。




■广告


我是一颗镇静剂,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试,

我出庭,

我小心修补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

用水将我洗尽。

我知道如何对付不幸,

如何熬过噩讯,

挫不义的锋芒,

补上帝的缺席,

帮忙你挑选未亡人的丧服。

你还在等什么——

对化学的热情要有信心。

你还只是一位年轻的男╱女子,

你真的该设法平静下来。

谁说

一定得勇敢地面对人生?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他的买主会出现。

没有其他的恶魔存在。




■回家


他回家。一语不发。

显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他和衣躺下。

把头蒙在毯子底下。

双膝蜷缩。

他四十上下,但此刻不是。

他活着——却彷佛回到深达七层的

母亲腹中,回到护卫他的黑暗。

明天他有场演讲,谈总星系

太空航行学中的体内平衡。

而现在他蜷着身子,睡着了。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而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致谢函


我亏欠那些

我不爱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爱他们

让我宽心。

很高兴我不是

他们羊群里的狼。

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宁静,

我感到自由,

那是爱无法给予

和取走的。

我不会守着门窗

等候他们。

我的耐心

几可媲美日晷仪,

我了解

爱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谅

爱无法原谅的事物。

从见面到通信

不是永恒,

只不过几天或几个星期。

和他们同游总是一切顺心,

听音乐会,

逛大教堂,

饱览风景。

当七座山七条河

阻隔我们,

这些山河在地图上

一目了然。

感谢他们

让我生活在三度空间里,

在一个地平线因变动而真实,

既不抒情也不矫饰的空间。

他们并不知道

自己空着的手里盛放了好多东西。


「我不亏欠他们什么,」

对此未决的问题

爱会如是说。




■微笑


世人喜欢亲睹希望胜过只闻其声。

政治家必须微笑。

微笑意味着并未气馁。

游戏复杂,利益冲突,

结果仍不明朗——雪白、友善的

牙齿总是让人鼓舞。


他们必须展现开朗的额头

在会议厅,在机场跑道。

轻快地移步,愉悦的神情。

向这位打招呼,向那位道别。

笑容可掬是必要的,

面对镜头和群众。


为外交工作效劳的牙医学

保证能给我们壮观的效果。

遭遇危急情况,友好的犬齿

和整齐的门牙是不可缺的。

我们的时代还没安康到

可以让脸露平常的哀伤。


根据梦想家的看法,人类手足之情

将使人间变成微笑的天堂。

我不相信。果真如此,政治家

就不用勤挤笑脸了——

只是偶尔不禁莞尔:春日,

夏日,心情舒畅自在之时。

然而人类天生忧伤。

就等着吧,我乐观其成。




■恐怖份子,他在注视


酒吧里的炸弹将在十三点二十分爆炸。

现在是十三点十六分。

还有时间让一些人进入,

让一些人出去。


恐怖份子已穿越街道。

距离使他远离危险,

好一幅景象——就像电影一样:


一个穿黄夹克的女人,她正要进入。

一位戴墨镜的男士,他正走出来。

穿牛仔裤的青少年,他们正在交谈。

十三点十七分又四秒。

那个矮个儿是幸运的,他正跨上机车。

但那个高个儿,却正要进去。


十三点十七分四十秒。

那个女孩,发上系着绿色缎带沿路走着。

一辆公交车突然挡在她面前。

十三点十八分。

女孩不见了。

她那么傻吗,她究竟上了车没?

等他们把人抬出来就知道了。


十三点十九分。

不知怎么没人进入。

但有个家伙,肥胖秃头,正打算离开。

且慢,他似乎正在翻寻口袋,

十三点十九分十秒

他又走进去寻找他那一文不值的手套。


十三点二十分整。

这样的等待永远动人。

随时都可能。

不,还不是时候。

是的,就是现在。

炸弹,爆炸。




■隐居


你以为隐士过的是隐居生活,

但他住在漂亮的小桦树林中

一间有花园的小木屋里。

距离高速公路十分钟,

在一条路标明显的小路上。

你无需从远处使用望远镜,

你可以相当近地看到他,听到他,

正耐心地向维里斯卡来的一团游客解释,

为什么他选择粗陋孤寂的生活。

他有一件暗褐色的僧服,

灰色的长须,

玫瑰色的两颊,

以及蓝色的眼睛。

他愉快地在玫瑰树丛前摆姿势

照一张彩色照。


眼前正为他拍照的是芝加哥来的史坦利科瓦力克。

他答应照片洗出后寄一张过来。


同一时刻,一位从毕哥士来的沉默的老妇人——

除了收帐员外没有人会找她——

在访客簿上写着:

赞美上主

让我

今生得见一位真正的隐士。

一些年轻人在树上用刀子刻着:

灵歌75在底下会师。

但巴力怎么了,巴力跑到那里去了?

巴力正躺在板凳下假装自己是一只狼。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并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他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绉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衣服


你脱下,我们脱下,他们脱下

用毛料,棉布,多元酯棉制成的

外套,夹克,短上衣,有双排钮扣的西装,

裙子,衬衫,内衣,居家便裤,套裙,短袜

搁在,挂在,抛置在

椅背上,金属屏风的两侧;

因为现在,医生说,情况不算太糟,

你可以穿上衣服,充分休息,出城走走,

有问题服用一粒,睡前,午餐后,

过几个月,明年春天,明年再来;

你了解,而且也想过,那正是我们担心的,

他想象,而你全都相信;

该用颤抖的双手绑紧,系牢

鞋带,扣环,黏带,拉链,扣子,

皮带,钮扣,袖扣,领口,领带,扣钩,

从手提袋,口袋,袖子抽出

一条突然用途大增的

压皱的,带点的,有花纹的,有方格的围巾。




■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


这穿着连身婴儿服的小家伙是谁?

是阿道夫小娃儿,希特勒家的儿子!

他长大会成为法学博士吗?

还是在维也纳歌剧院唱男高音?

这会是谁的小手、小耳、小眼、小鼻子?

还有喝饱了奶的肚子——我们不知道:

是印刷工人,医生,商人,还是牧师的?

这双可爱的小脚最后会走到哪里?

到花园,学校,办公室,新娘,

也许走到市长女儿的身旁?


可爱小天使,妈咪的阳光,甜心宝贝。

一年前,在他出生之际,

地面和天空不乏征兆可循︰

春天的太阳,窗台的天竺葵,

庭院里手摇风琴的乐音,

包在玫瑰红纸张里的好运势。

他母亲在分娩前做了个预示命运的梦︰

梦中见到鸽子是个好兆头——

如果抓得到它,一位恭候已久的客人就会到来。

叩叩,是谁在敲门啊?是小阿道夫的心在敲。


小奶嘴,尿布,拨浪鼓,围兜,

活蹦乱跳的男孩,谢天谢地,十分健康,

长得像他的父母,像篮子里的小猫,

像所有其他家庭相簿里的小孩。

嘘,现在先别哭,小宝贝。

黑布底下的摄影师就要按快门照相了!


克林格照相馆,墓地街,布劳瑙,

布劳瑙是个虽小但不错的市镇,

殷实的行业,好心的邻居,

新烤的面包和灰肥皂的气味。

这里听不见狗吠声或命运的脚步声。

历史老师松开衣领

对着作业簿打呵欠。




■写履历表


需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份履历表。


尽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洁、精要是必需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原因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彷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远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价值,

头衔,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嘈杂的声音。




■葬礼


「这么突然,有谁料到事情会发生」

「压力和吸烟,我不断告诉他」

「不错,谢谢,你呢」

「这些花需要解开」

「他哥哥也心脏衰竭,是家族病」

「我从未见过你留那种胡子」

「他自讨苦吃,总是给自己找麻烦」

「那个新面孔准备发表演讲,我没见过他」

「卡薛克在华沙,塔德克到国外去了」

「你真聪明,只有你带伞」

「他比他们聪明又怎样」

「不,那是走道通过的房间,芭芭拉不会要的」

「他当然没错,但那不是借口」

「车身,还有喷漆,你猜要多少钱」

「两个蛋黄,加上一汤匙糖」

「干他屁事,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剩蓝色和小号的尺码」

「五次,都没有回音」

「好吧,就算我做过,换了你也一样」

「好事一桩,起码她还有份工作」

「不认识,是亲戚吧,我想」

「那牧师长得真像贝尔蒙多」

「我从没来过墓园这一区」

「我上个星期梦见他,就有预感」

「他的女儿长得不错」

「众生必经之路」

「代我向未亡人致意,我得先走」

「用拉丁文说,听起来庄严多了」

「往者已矣」

「再见」

「我真想喝一杯」

「打电话给我」

「搭什么公交车可到市区」

「我往这边走」

「我们不是」




■对色//情//文学的看法


再没有比思想更//淫//荡的事物了。

此类放浪的行径嚣狂如随风飘送的野草

蔓生于雏菊铺造的园地。


有思想的人认为天底下没有神圣之事。

厚颜鲜耻地直呼万物之名,

淫//秽地分解,色//情地组合,

狂乱放荡地追逐赤//裸的事实,

猥//亵地抚弄棘手的问题,

春情大发地讨论——这些他们听来如同音乐。


在光天化日或夜色掩护之下,

他们形成圈圈,三角关系,或成双配对。

伴侣的年龄和性别无关紧要。

他们目光炯炯,满面红光。

呼朋引伴走入歧途。

堕落的女儿带坏她们的父亲。

哥哥做妹妹的淫媒。

他们喜欢知识的禁树上

采下的果实

胜过纸面光滑的杂志上找到的粉红屁股——

那些终极来说天真无邪的猥亵刊物。

他们喜爱的书籍里没有图片。

唯一的变化是大拇指甲或蜡笔

标记出的某些词语。

令人震惊的是,他们殚精竭智

用以使彼此受精的各种姿势,和

不受抑制的纯真!

这样的姿势即使爱经一书也一无所知。


他们幽会时唯一湿热的东西是茶水。

他们坐在椅子上,掀动嘴唇。

每个人交//合的只是自己的双腿

好让一只脚搁放地上,

而另一只自由地在半空中摆荡。

偶尔才会有人站起身来,

走到窗口

透过窗帘的缝隙

窥探外面的街景。




■种种可能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杜斯妥也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抱持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桥上的人们


一个奇怪的星球,上面住着奇怪的人。

他们受制于时间,却不愿意承认。

他们自有表达抗议的独特方式。

他们制作小图画,譬如像这张:

初看,无特别之处。

你看到河水。

以及河的一岸。

还有一条奋力逆航而上的小船。

还有河上的桥,以及桥上的人们。

这些人似乎正逐渐加快脚步

因为雨水开始从一朵乌云

倾注而下。

此外,什么事也没发生。

云不曾改变颜色或形状。

雨未见增强或停歇。

小船静止不动地前行。

桥上的人们此刻依旧奔跑

于刚才奔跑的地方。


在这关头很难不发表一些想法:

这张画绝非一派天真。

时间在此被拦截下来。

其法则不再有参考价值。

时间对事件发展的影响力被解除了。

时间受到忽视,受到侮辱。

因为一名叛徒,

一个歌川广重

(一个人,顺便一提,

已故多年,且死得其时),

时间失足倒下。


你尽可说这只不过是个不足道的恶作剧,

只具有两三个星系规模的玩笑。

但是为求周全,我们

还是补上最后的短评:


数个世代以来,推崇赞誉此画,

为其陶醉感动,

一直被视为合情合理之举。


但有些人并不以此为满足。

他们更进一步听到了雨水的溅洒声,

感觉冷冷的雨滴落在他们的颈上和背上,

他们注视着桥以及桥上的人们,

彷佛看到自己也在那儿,

参与同样无终点的赛跑,

穿越同样无止尽,跑不完的距离,

并且有勇气相信

这的确如此。




■天空


我早该以此开始:天空。

一扇窗减窗台,减窗框,减窗玻璃。

一个开口,不过如此,

开得大大的。


我不必等待繁星之夜,

不必引颈

仰望。

我已将天空置于颈后,手边,和眼皮上。

天空紧捆着我

让我站不稳脚步。


即使最高的山

也不比最深的山谷

更靠近天空。

任何地方都不比另一个地方拥有

更多的天空。

钱鼠升上第七重天的机会

不下于展翅的猫头鹰。

掉落深渊的物体

从天空坠入了天空。

粒状的,沙状的,液态的,

发炎的,挥发的

一块块天空,一粒粒天空,

一阵阵,一堆堆天空。

天空无所不在,

甚至存在你皮肤底下的暗处。

我吞食天空,我排泄天空。

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被居住的居民,

被拥抱的拥抱,

回答问题的问题。

分为天与地——

这并非思索整体的

合宜方式。

只不过让我继续生活

在一个较明确的地址,

让找我的人可以

迅速找到我。

我的特征是

狂喜与绝望。




■结束与开始


每次战争过后

总得有人处理善后。

毕竟事物是不会

自己收拾自己的。


总得有人把瓦砾

铲到路边,

好让满载尸体的货车

顺利通过。

总得有人跋涉过

泥沼和灰烬,穿过沙发的弹簧,

玻璃碎片,

血迹斑斑的破布。

总得有人拖动柱子

去撑住围墙,

总得有人将窗户装上玻璃,

将大门嵌入门框内。


并不上镜头,

这得花上好几年。

所有的相机都到

别的战场去了。


桥梁需要重建,

火车站也是一样。

衬衣袖子一卷再卷,

都卷碎了。

有人,手持扫帚,

还记得怎么一回事,

另外有人倾耳聆听,点点

他那未被击碎的头。

但另一些人一定匆匆走过,

觉得那一切

有点令人厌烦。


有时候仍得有人

自树丛底下

挖出生锈的议题

然后将之拖到垃圾场。


了解

历史真相的人

得让路给

不甚了解的人。

以及所知更少的人。

最后是那些简直一无所知的人。

总得有人躺在那里——

那掩盖过

因和果的草堆里——

嘴巴含着草叶,

望着云朵发愣。




■仇恨


你看,她至今仍效率十足,

仍勇健如昔——

百年来我们的仇恨。

她轻易地跨过最高的障碍。

她敏捷地扑攫,追捕我们。


她和别的感情不同。

既年长又年轻。

她生存的理由

不假外求。

如果睡着,她绝非一睡不起。

失眠不会削弱她的力量,反而使之元气大增。


任何宗教——

使她预备,各就各位。

任何祖国——

助她顺利起跑。

公理正义在刚开始也挺有效

直到仇恨找到自己的原动力。

仇恨。仇恨。

她的脸因性爱的狂喜

而扭曲变形。


噢其他的情感,

无精打采病病恹恹的。

同胞爱何时开始

吸引人群?

悲悯可曾

首先抵达终点?

怀疑可曾真的煽动过群众?

只有仇恨予取予求。


聪明,能干,勤奋。

需要提及她所创作的歌吗?

她为史书增添的页数吗?

她在无数的市区广场和足球场

所铺下的人类地毯吗?


让我们正视她:

她懂得创造美感。

午夜天空熊熊的火光。

粉红黎明时分炸弹引爆的壮丽景观。

你无法否认废墟的悲情可激励人心,

并且自其中突起的坚固圆柱

具有某种淫秽的幽默。

仇恨是对比的大师:

在爆炸与死寂之间,

在红色的血和白色的雪之间。

最重要的是,她对她的主导动机

从不厌倦——高居污脏受难者上方的

无懈可击的刽子手。


她随时愿意接受挑战。

如果必须稍等片刻,她也愿意。

据说仇恨是盲目的。盲目的?

她拥有狙击手的敏锐视力

而且毫不畏缩地凝视未来,

舍她其谁。




■一见钟情


他们两人都相信

是一股突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

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


既然从未见过面,所以他们确定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听听自街道、楼梯、走廊传出的话语——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

是否记不得了——

在旋转门

面对面那一刻?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说出的「对不起」?

或者在听筒截获的唐突的「打错了」?

然而我早知他们的答案。

是的,他们记不得了。


他们会感到诧异,倘若得知

缘分已玩弄他们

多年。


尚未完全做好

成为他们命运的准备,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

憋住笑声

阻挡他们的去路,

然后闪到一边。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

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有某片叶子飘舞于

肩与肩之间?

有东西掉了又捡了起来?

天晓得,也许是那个

消失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


还有事前已被触摸

层层覆盖的

门把和门铃。

检查完毕后并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

到了早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

我在无中生有。




■有些人


有些人逃离另一些人。

在某个国家的太阳

和云朵之下。


他们几乎抛弃所拥有的一切,

已播种的田地,一些鸡,几条狗,

映着熊熊烈火的镜子。


他们肩上扛着水罐和成捆的行囊。

里头装的东西越空,

反而越显沉重。


无声无息的事:有人因疲惫而倒地。

惊天动地的事:有人的面包遭抢夺。

有人企图摇醒瘫软的孩子。


总有另一条不该走的路在他们前面,

总有另一条不该过的桥跨越在红得怪异的河上。

周遭有一些枪响,时近时远,

头顶有一架飞机,似乎盘旋不去。


会点隐身术应该很管用,

能坚硬如灰色石块也行,

或者,更棒的是,让自己不存在

一小段或一长段时间。


总有别的事情会发生,只是何地和何事的问题,

总有人会扑向他们,只是何时和何人的问题,

以多少种形式,带着什么意图。

倘若他可以选择,

也许他不会成为敌人,

而会允许他们过某种生活。




■对统计学的贡献


一百人当中


凡事皆聪明过人者

——五十二人;


步步踌躇者

——几乎其余所有的人;


如果不会费时过久,

乐于伸出援手者

——高达四十九人;


始终很佳,

别无例外者

——四,或许五人;


能够不带妒意欣赏他人者

——十八人;

对短暂青春

存有幻觉者

——六十人,容有些许误差;


不容小觑者

——四十四人;


生活在对某人或某事的

持久恐惧中者

——七十七人:


能快乐者

——二十来个;


个体无害,

群体中作恶者

——至少一半的人;


为情势所迫时

行径残酷者

——还是不要知道为妙

即便只是约略的数目;


事后学乖者

——比事前明智者

多不上几个人;


只重物质生活者

——四十人

(但愿我看法有误);


弯腰驼背喊痛,

黑暗中无手电筒者

——八十三人

或迟或早;


公正不阿者

——三十五人,为数众多;


公正不阿

又通达情理者

——三人;


值得同情者

——九十九人;


终需一死者

——百分之一百的人。

此一数目迄今未曾改变。




■负片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一朵更灰暗的云

被太阳镶上黑边。


在左边,也就是右边,

一根白色的樱桃枝开出黑色的花。


明亮的阴影在你脸上。

你刚在桌旁坐下

把灰色的手放在上面。


你像个幽灵似的

试图唤起生者。


(既然仍是其中一员,

我该出现在他眼前,轻拍一下:

晚安,也就是早安,

再见,也就是哈啰。


并且不吝于对他的回答提出问题,

关于生命,

那宁静之前的暴风雨。)




■云朵


要描写云朵

动作得十分快速——

转瞬间

它们就幻化成别的东西。


它们的特质:

形状,色泽,姿态,结构

绝不重复。


没有记忆的包袱,

它们优游于事实之上。


它们怎么可能见证任何事情——

一遇到事情,便溃向四方。


和云朵相比,

生活牢固多了,

经久不变,近乎永恒。


在云朵旁,

即便石头也像我们的兄弟,

可以让我们依靠,

而云朵只是轻浮的远房表亲。


让想存活的人存活,

而后死去,一个接一个,

云朵对这事

一点也

不觉得奇怪。


在你的整个生活以及

我,尚未完的,生活之上,

它们壮丽地游行过。


它们没有义务陪我们死去。

它们飘动时,也不一定要人看见。




■在众生中


我就是我。

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

一如所有巧合。


我原本可能拥有

不同的祖先,

自另一个巢

振翅而出,

或者自另一棵树

脱壳爬行。


大自然的更衣室里

有许多服装:

蜘蛛,海鸥,田鼠之装。

每一件都完全合身,

竭尽其责,

直到被穿破。


我也没有选择,

但我毫无怨言。

我原本可能成为

不是那么离群之物,

蚁群,鱼群,嗡嗡作响的蜂群的一份子,

被风吹乱的风景的一小部分。


某个较歹命者,

因身上的毛皮

或节庆的菜肴而被饲养,

某个在玻璃片下游动的东西。


扎根于地的一棵树,

烈火行将逼近。


一片草叶,被莫名事件

引发的惊逃所践踏。


黑暗星星下的典型,

为他人而发亮。


该怎么办,如果我引发人们

恐惧,或者只让人憎恶,

只让人同情?


如果我出生于

不该出生的部族,

前面的道路都被封闭?


命运到目前为止

待我不薄。


我原本可能无法

回忆任何美好时光。


我原本可能被剥夺掉

好作譬喻的气质。


我可能是我——但一无惊奇可言,

也就是说,

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植物的沉默


一种单向的关系在你们和我之间

进展得还算顺利。


我知道叶子,花瓣,核仁,球果和茎干为何物,

也知道你们在四月和十二月会发生什么事。


虽然我的好奇未获回报,

我仍乐于为你们其中一些弯腰屈身,

为另外一些伸长脖子。


我这里有你们的名字:

枫树,牛蒡,地钱,

石楠,杜松,槲寄生,勿忘我;

而你们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有共同的旅程。

在旅行时互相交谈,

交换,譬如,关于天气的意见,

或者关于一闪而过的车站。


因为关系密切,我们不乏话题。

同一颗星球让我们近在咫尺。

我们依同样的定律投落影子。

我们都试着以自己的方式了解一些东西,

即便我们不了解处,也有几分相似。


尽管问吧,我会尽可能说明:

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我的心为什么会跳动?

我的身体怎么没有生根?


但要如何回答没有提出的问题,

尤其当答问者对你们而言

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矮树林,灌木丛,草地,灯心草……

我对你们说的一切只是独白,

你们都没有听见。


和你们的交谈虽必要却不可能。

如此急切,在我仓卒的人生,

却永远被搁置。




■清晨四点


白天与黑夜交接的那个小时。

辗转与反侧之间的那个小时。

年过三十之人的那个小时。

为公鸡报晓而清扫干净的那个小时。

地球背叛我们的那个小时。

隐匿的星星送出凉风的那个小时。

我们会不会消失身后空无一物的那个小时。

空无的那个小时。

空洞。虚无。

所有其他小时的底座。

清晨四点没有人感觉舒畅。

如果蚂蚁在清晨四点感觉不错,

——我们就给它们三声欢呼。让五点钟到来吧

如果我们还得活下去。




■眼镜猴


我是眼镜猴,眼镜猴的儿子,

眼镜猴的孙子和曾孙,

一只很小的动物,由两个瞳孔

和一些不可或缺的东西组成;

奇迹般逃过进一步被加工的命运——

因为我成不了餐桌上的美味,

我的外皮太小做不成毛皮衣领,

我的腺体无法提供幸福感,

没有我的肠管,音乐会照样进行——

我,一只眼镜猴,

蹲坐人类手指上好端端地过日子。


早安,主人,

无需从我身上剥取任何东西,

你该因此送我甚么?

彰显了你的宽宏大度,你要如何酬谢我?

为了博君一粲我搔首弄姿,

对于无价之宝的我,你如何估价?


伟大和蔼的主人——

伟大仁慈的主人——

如果没有动物死得冤枉,

有谁能证明此事?

有可能是你们自己吗?

唉,以你们目前对自己的认知,

只能一夜无眠看星星起落。


只有我们这些极少数动物尚未被

剥去毛皮,撕裂骨头,拔除羽毛,

我们的骨骼,鳞片,角,獠牙

以及富含蛋白质的其他部位

都受到尊重,

我们是——伟大的主人啊——你的梦想,

能暂时赦免你的罪。


我,是眼镜猴,眼镜猴的父亲和祖父,

一只很小的动物,几乎只是某物的一半,

但仍是一个不亚于他物的完整之体,

我是如此轻盈,嫩枝就能将我托起。

要不是我必须一次又一次地

自那些,啊,多愁善感的心跌落,

以减轻其负担,

我可能早就上天堂了。

我是眼镜猴,

我知道成为眼镜猴是多么地重要。




■一群人的快照


在这张一群人的快照里,

我的头从边上算来是第七个,

也可能是左边算来第四个,

或者底下算来第二十个;


我不知道我的头是哪一个,

它已不和肩膀连在一块,

就像其他的头(反之亦然),

分不清是男是女;


它所代表的意涵

不具任何意义,


而「时代精神」充其量

只可能给予其匆匆一瞥;

我的头成了统计数值的一部分,

冷静地,球状地

消耗其钢材与电缆。


不因可被预测感到羞耻,

不因可被取代而难过;


我彷佛未曾拥有过它,

以自己独特的方式;


它彷佛是被开挖出的坟场里

众多无名尸里的一个头骨,

保持得相当完好,让人忘了

它的主人已不在人世;


它彷佛早就在那里,

我的头,任何人,每个人的头——


它的回忆,如果有的话,

一定是延伸到未来。


陈 黎、张 芬 龄 / 译



面对艾略特的人生时,我们或许面对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写出一流作品的人,是否可能度过三流的人生?艾略特的人生充满了可能构成三流人生的种种素材;或者说,它在许多关键事件上是堪称惨淡,困窘,甚至失败的。他二十二岁离家前往欧洲,后来终生客居英国。他在1933年与妻子薇薇恩强行分居,不体面地逃离了近二十年地狱般相互折磨的婚姻,为躲避妻子追踪在破败的牧师宿舍里东躲西藏,几人共用一个窄小的卫生间。将近五十岁时,他与瘫痪的批评家约翰·海沃德同住,每周推着海沃德的轮椅带他出去散步,但大部分时间离群索居,把自己关在公寓背阴面的小房间里,窗子望出去就是毫无诗意的通风井。他婚姻不幸,颠沛流离,成年后就极少尝到家的温馨。与薇薇恩分开后,他先是走近了艾米莉·黑尔——他新英格兰血统与童年的化身——又走近了勇敢风趣的英国女人玛丽·特里维廉,最终却让她们都心碎了:薇薇恩的痛苦、疯癫和死亡折磨着他。最后,已近七十岁的他与仰慕他的年轻姑娘瓦莱丽·弗莱彻结婚,但此时他的人生也即将结束。 
这分明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生:我们羡慕他的成就,但未必会愿意与他交换人生。传记以“不完美”为题,既是从外部视角对这些事实的打量,也是对诗人内心渴望的体察: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的不完美,而他对拥有完美心灵的渴望也比我们大多数人来得更加迫切。一个人是否可能怀揣对崇高的渴望却依然做下错事,又因此永恒地背上道德重负?这是艾略特的人生向我们提出的问题,也是我们面对自己的人生时往往绕不过的问题:他与我们一样跋涉在善与恶之间广阔的灰暗地域,经历荒野里的诱惑,也曾至少有一瞬在求生与害人之间进退两难。这让我们需要艾略特的故事。而戈登对这些故事的讲述是足够准确、温厚的。她并不枯燥地罗列事实,也不急于对幽暗的生活情境作道德评判;她以细腻的笔触呈现的,是一类源自诗人生活内部的理解。她对艾略特皈依的理解就是一例。 
提到诗人艾略特,除了影响了整个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荒原》,最广为人知的恐怕就是他在1926年对圣公会的皈依。次年,他又加入了英国国籍。题为“皈依”的一章,却在第一页就稳稳地扎下第一位妻子薇薇恩的身影;他们间的关系也花去了这章的大量笔墨。甚至这样说也不过分:皈依被书写成了一场痛苦的世俗婚姻的回声。薇薇恩就是艾略特最大的道德问题,而在这场婚姻中对罪的发现也直接通向皈依。 
利索的抽丝剥茧之后,皈依这一举动凌厉的多面裸露出来,有的在光下莹莹闪动,有的却宁可待在暗影里。比如,崇高的皈依其实也包含了实际的考量:如果教会“迫使”他禁欲独身,那么他就有正当理由离开这段相互折磨的婚姻了。然而,婚姻与皈依之间的纠缠远不止这些。这本传记的第六章与在内容上接续它的第九章都分明暗示——也仅仅是暗示了——一个更为幽暗的可能性。戈登为皈依这场戏搭建了一个舞台,像《哈姆雷特》中的《捕鼠器》一样,为我们呈现了两出皈依剧情里的戏中戏:艾略特自己的《斗士斯威尼》和托马斯·米德尔顿的《变节者》。 
两部剧都来自皈依刚刚发生的1927年。在《斗士斯威尼》和它的续集《家庭团聚》中,一个男人杀死了一个女人,或者动了杀死她的恶念。《变节者》里,碧雅特丽丝为了爱人雇凶杀死了未婚夫,这恶行却最终将她与凶手和他背负的罪本身牢牢地捆在了一起。在这一切剧情中,害人的行动甚至念头本身都变得像前情提要一样无足轻重。要紧的则是这之后杀人者手上洗不去的血印——哪怕他只动了杀人的念头,这对自身恶的发现就足以把他从无善恶的天真的伊甸园打入荆棘人间。 
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在婚姻旷日持久的折磨中,艾略特是否真的动过杀妻的念头,哪怕只有一个闪念。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非常谨慎地保持警惕,这也是为什么戈登在这里数度点到为止。但她意味深长地将我们的目光引向艾略特对《变节者》的点评:“一个并非天生恶劣、却生来不去负责也不大成熟的人,突然间被困在了自身行动的恶果里。这样的悲剧在任何一个时代和国家都上演着:一个生性与道德无关的人,突然困在了卸不掉的道德的重轭之下——而这道德并非人造、却是天然的。他也将因此为本来漫不经心的举动承担后果。(杀人的)碧雅特丽丝并非一个道德动物;她只能边下地狱边体会道德了。”我们越咀嚼这些句子,就越感到这几乎是艾略特沉痛的剖白。他审慎地将人的“天性”(nature)形容为“与道德无关”(unmoral)——这道德的真空甚至并不等同于对道德的“浑然不觉”(amoral),因为后者已经预设了对道德的某种知觉。对道德的知识于是只能是后天的。但与此同时,它又听命于一个更高的秩序:它并非人造,而是出自“天然”(Nature);它是人无法左右也无法躲避,必须与之狭路相逢的。人间的道德知识与天成的道德秩序之间,横亘着一道悠长的阴影,这恰恰也是人的悲剧所在:我们的道德行为往往先于道德知识,却又不得不没头没脑地被抛掷到险恶人间的洋面上去。 
但暗流汹涌的大海并没有在这里出现。相反,在短短的两行之间,炼字十分谨慎的艾略特却一字不差地重复使用了“受困”的字眼。更加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艾略特对爱欲的想象往往与这类困顿的封闭空间相联,而其中最典型也最为隐蔽的,当属他笔下众多爱的“花园”——“封闭”的意象在花园一词的词源(gardinus)中根深蒂固。不管是主人公残忍地抛弃哭泣的少女的那座花园,《荒原》里见证确切又必朽的爱的狂喜的风信子花园,还是《烧毁的诺顿》和《家庭团聚》里与艾米莉·黑尔共同走过、最终却只能听凭其荒芜的玫瑰园,在艾略特的笔下,与这些爱的场所相伴的往往是一种爱的联结带来的焦虑与压抑。《圣灰星期三》里的那位行走于紫罗兰之间的完美的圣女,也是但丁的贝雅特丽齐与身着白蓝袍的圣母玛利亚共同的化身——而在圣经传统中,童贞的玛利亚恰恰也被形容为“封闭的花园”(hortus conclusus),她的德性源于她幽闭的贞洁。花园似乎浓缩了艾略特对爱的经验的矛盾的两面:一面是对不受世俗玷污的完美女性的不切实际的想象,一面是婚姻现实对他的榨取与挤逼——正如早期诗作《公爵夫人之死》中那个渴望夺门出逃的丈夫。 
在戈登的笔下,这局促的婚姻困境与忧郁无边的道德的黑夜形成了工整的对位:它们共同奏响了皈依的篇章。这样一来,宗教这样一个当下的世俗社会似乎并不关心的问题,就被转化成了一个几乎每人都必须面对,尽管未必都诉诸宗教解答的日常问题。这样的转化恰恰让宗教变得相关甚至迫切起来。婚姻让艾略特惊恐地发现了自己与对方在狭小的日常空间里彼此作恶的能力,而在婚姻与日常生活的短兵相接里,理直气壮地谈论正义几乎是荒诞的。戈登向我们铺陈着两边的事实:诚然妻子长期的重病与歇斯底里、无理取闹把丈夫从身体和精神上压垮了,但丈夫决绝的冷漠与这类神经质的发作又往往互为因果;一方面,艾略特近二十年的忍耐与照料可以算是做丈夫的仁至义尽,另一方面,当两人都知道他的抽身就意味着对薇薇恩的处死,在这种情况下仍然选择离开,就意味着手上沾了另一个人的血。在正义无立锥之地的日常生活里,却存在着无穷细微的道德选择、无尽的自我拷问和对方的尖声诘问。在这时,寻求“天然”的更高的“正义”似乎成了顺理成章的举动。 
于是我们发现,把自己的婚姻生活形容成“地狱”,与对更高正义的追求,在这里变成了同一件事。戈登提到了艾略特与同样来自圣路易斯的神学家保罗·埃尔默·摩尔的通信,两人对地狱是否体现神义展开了争论。“对他来说,地狱是正义,是智慧,是爱——这些都是但丁的地狱之门上的文字。”戈登写道。摩尔那个慈心仁厚、不可能亲手创造地狱的上帝,对艾略特来说不过是个“圣诞老人”(1930年6月2日)。他明确表示,“‘为了上帝的荣耀受罚下地狱’对我来说是有道理的,没什么自相矛盾的;我宁可像现在这样终日行走在对永恒的恐惧之中,也不愿觉得这一切都是小孩的游戏,大家最后得到的都是一样不值什么的奖励”。 
以此观之,那句惊心动魄的“边下地狱边体会道德”带来的一面是如临深渊的恐怖,一面或许反倒是安慰。下地狱本身也意味着将有限的生涯嵌合进一个更大的、从犯罪到救赎的神义结构中去:没有惩罚,就没有正义可言。这大概就是艾略特在1930年谈论波德莱尔时提到的,“恶的观念包含着善的观念”。选择皈依因此也与这对罪与正义的理解息息相关:在这选择中,艾略特皈依的安立甘公教(Anglo-catholicism)中的天主教元素——包括它对罪的体认和对炼狱救赎的信仰——与英国这个实在的场所同样重要。婚姻的地狱以它的火舌舔舐着艾略特,但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或许也是一个有意为之的选择。戈登提到在1932至1933年回到哈佛作诺顿讲座的艾略特一度在英美之间举棋不定:“他从美国处渴求的是家的温馨;从英国处渴求的是他没有说明的什么。”然而,就是这他没有向庞德明言的原因让他在决定了结这段婚姻的同时回到英国,切近地面对婚姻破裂的后果。这并不是什么自相矛盾的决定,相反,这或许恰恰映照出了艾略特对恶的根本认识。比起因罪受罚下地狱,更可怕的毋宁说回到道德的真空。出于逃避的目的回到美国,则意味着重新跌入这道德真空的风险:美国不仅在地理上远离艾略特道德困境的中心,他生长于斯的清教传统也无法继续为他在罪中开启了的心智提供滋养。戈登提醒我们注意艾略特的一席话,“只有两样东西:清教和天主教。非此即彼。你要么相信罪是真的,要么就不相信,这——而并非善恶好坏——才是道德上重要的差异。清教主义不相信罪的存在:它只相信有些事情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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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米尔·内利冈诗2首

格温多琳·麦克尤恩《发现》

英国史诗《贝奥武甫》

丹·佩吉斯诗9首

比亚利克诗4首

塔米尔·格林伯格诗4首

达丽亚·拉维科维奇诗2首

尼玛·尤什吉诗3首

萨迪诗4首

涅扎米诗3首

埃及《新王朝时期的情歌》

山部赤人诗3首

日夏耿之介诗3首

萩原朔太郎诗3首

蒲原有明诗2首

木下圭太郎《顾望》

立原道造诗3首

密尔诗8首

莱昂纳德·科恩诗12首

多萝西·李夫西诗3首

阿兰·格朗布瓦诗3首

丽娜·拉尼埃诗2首

欧文·雷顿诗2首

里尔克《影像之书》

里尔克《圣母生平》

安娜·埃贝尔诗2首

马赛尔·昂达奇诗2首

厄尔利·伯尼诗2首

哥伦伯《遗书》

菲丽斯·韦伯《嫉恨的种子》

阿维森诗2首

亡灵书

尼罗河颂

阿顿颂诗

吉尔伽美什

伊什塔尔下阴间

古埃及劳动歌谣

巴鲁迪诗2首

里尔克诗14首

布罗茨基诗6首

邵基诗3首

沙迪诗2首

易卜拉欣《1919年埃及妇女大游行》

赛布尔《啊,我的星,啊,我惟一的星》

塔哈《热恋中的月亮》

瓦法《当夜色来临的时候》

里尔克《时辰祈祷·贫穷与死亡》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远方 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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